海沧之画早有定评,95年春他在北京的个展已引起评论诸家的注意和肯定。一位首次在画坛露面的画家顿时引起大家关注本身就是一个有意味的现象。从接受美学的角度说,接受源出于期待。读过诸家评论文章之后我感到,海沧之画让人动容的原因大致有三:首先,九十年代中期的水墨画坛大有反拨轻靡、看重沉雄的心理转向,曾经以貌闲意悦之态潇洒于画坛的笔墨游戏日渐褪去精神取向、只留得简率躯壳的水墨状态引起了画家们的非议,也引起了评论的批评,人们期待含蕴着旺盛生命活力的旷达情怀和渗透着艰辛的思想探险锋芒。所以,当海沧的画以充沛的精神气氛铺展于世之时,人们看到了一个真诚地体验人生的灵魂。尽管它们带有几分不成熟的冲动,也有几分还需要深入品味的陌生,但是,比起那种于笔墨间流露一点自怜的苦恼和机巧的调谑,海沧之画显得实在与充实。第二,水墨语言中的色与墨关系长期是画家面前的一个课题,这个课题从本世纪中叶开始,便带着传统艺术与西方艺术碰撞的火花,灼烫着有志者的思想。这个未竟的领域在西方艺术提供了越来越多的视觉信息之后,不断地引动了画家的实践。海沧扎在其中,大胆取舍传统墨法,掺渗综合媒介,可以说在视觉形式上初步提供了个性的与崭新的经验,这是画坛所尊重的功夫魅力。第三,近些年,从实践和理论两方面都在进一步探讨写生传统与现代创造的关系,人们不否定这种关系是水墨画在现代转型中立命之本,但是,更希望在新的层面上看到具有独创性的案例。海沧以游历和感受自然作为艺术的出发点,但又紧紧一将表现的神魂溶入造型、结构、笔墨符号等作品的骨架之上,他的画充盈着人的秉性、渴念与激情这些内在力量,对自然山川万物采取了新的观照角度,因此,他的画就不仅仅是一种地域素材的再现,而是演绎了一种理想、哲学或一种精神意志。
如此等等,都大概是海沧之画引起诸家评论的原因。说得更简明一些,在九十年代中期的水墨画坛,表现性作品之所以成为一种新的评论现象,是因为它提示了水墨画精神指向、特别是向纵深发展的可能性,它所反映出来的人的精神世界在矛盾与冲突中的真实状态是有文化意义的。海沧之画恰逢其时地嵌入了这个背景。
在北京展览之后,我曾与海沧论画。除了同意评论诸家已经很精辟的论说之后,我感到他的画还少了些什么,我认为他的画还未画足。他能够熟练的驾驭水墨与色彩,但侧重点仍然是写景大于写心,抒情多于随性;他画中的自然物象还多少停留在质朴的概括上,造型的趣味多于心理的象征;他的画在结构上有了吸收西方抽象绘画的扁平感,画幅自上而下、从左到右都能平面地撑开笔墨的张力,但还少了向纵深旋动的气韵。在我看来,在海沧已经为评论的期待提供了许多兴奋之余,我仍然对海沧艺术的进一步发展抱以期待。
海沧对我的意见表示首肯,那不是一般的谦虚,他自己也觉得画意未足。他没有把成功的希望寄托在诸如机遇、灵感、巧思等微不足道的方面,他相信更真诚和更艰辛的劳动,当赞扬与肯定消退之后,他感到另一些声响在自己的心灵里渐渐奏起。
几个月之后,海沧再度来京,拿来了他的新作,几个月之后,他又来京,再拿来了他的新作。很显然,他的画在发展。我相信他这个时期是从宽阔的感受向心理焦点聚合的时期,是从平面展开向纵深探寻的时期。犹如在一次丰富的行旅之后徒然入静,他驻落到夜气中的在地边缘,向深远辽阔的精神世界沉去,他的作品从原先表达物象发展到了表现心象。
海沧的心象是一个浓缩、集中了观察、感受、体验和认识的世界,它们精神上的真实代替了视觉上的真实,它们无法一览无余或被清晰描述,在我们试图辨识它们的时候,我们便进入了那个潜伏着多种意味的漩涡,达到一种“临界”的感受,我们可以任间越过辨认画中物象的界限,但我们可以从内心碰到这个界限并开始突破它。那些形象可以唤起我们对一种客观世界的认识,包括认识他画中闪现出来的人物、树木、山峦和奇异的禽兽,但是,他将一些可认识的东西统摄在一个由气流或气场裹挟的空间之后,一切变成了出没于精神世界中的精灵。我们在与现实物象交往中始终不可理解的某种东西变得响亮了,它使我们突破界限达到了精神的真实境界。从视觉上说,海沧新作的空间不是舒展了,而是狭促、紧凑了,形象的律动不是整齐划一具有方向感了,而是错落变幻旋转缠绕了,水墨与色彩的关系不是清晰了,而是浑然交错更加复杂了,画面肌理不是清新悦目了,而是笼罩在迷朦微茫之中了。 他的画象一个躁动的母体、孕育、生长着比所画内窜更多的意绪。我相信,支撑海沧这个时期的远不是一个关于画面组合和描绘构想冲动,而是交织着历史感和现实感、追寻人的存在与生命意义的关切与怀想。
这就是我认识到海沧本色。博大的轻浮的,崇高的和卑俗的、充实的和苍白的……心灵的差异注定会在画家的笔下形象中流露出来,因为这是画家自学或不自学追求的结果。艺术过程的价值对于每一个人都是复杂暧昧的,如果形式、趣味、技巧对画家的诱惑更大,画家可以把自己的劳作交给它们,如果生命、真理、彼岸让画家激动不已,画家也就会把全部的感情献给它们。海沧已经走上了一条追求精神超越、寻找生命意义的道路,由此可以期待他的本色在更多作品中体现出来。
江海沧与范迪安交谈 199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