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画论道
美术理论家薛永年与艺术家江海沧谈话记要——袁钺
作者:www.jianghaicang.com    发布于:2017-06-28 21:48    点击:
薛永年:
多年以前,我看了你一批画,也给你写了文章,那个阶段是以水墨画为主,当然也用水墨也用油彩。整个形态在我的印象中还是跟中国画以往的格式相对接近,是有了自己的特色和风格。在这之后,你在上海办的画展,我没有看。去年我们见了面,见面的时候你给我看了一批画有两类,一类是水墨画,一类是油画。当时我说油画更精彩,自己也留了张作纪念。现在出的这本画册,纯抽象,没有把水墨画印上去。现在,先谈一下抽象,你的新的变化是最主要的,也是我比较感兴趣的。这种和你多年前的变化,你是怎么想的?出现这种新的面貌,你做了哪些思索?现在的作品与周易有何关系?画中的变化,你是怎么考虑的,如何追求的?为何要从书法篆刻到绘画?他们中间是否有关系,还是因为最早你是因为书法篆刻出名的?还有新作中三个系列,结合画册,给我讲述一下。
 
江海沧:
我95年在中国美术馆办了画展,表现的是人和自然及山水之间的冲撞。在这期间的技法主要是色与墨结合,色与油冲撞;在视觉审美上是心中的人文山水的幽美和壮烈,着实是一种梦境的描写。97年在上海刘海粟美术馆办画展,每张画里都有人物,表现的是原始和浪漫,人类对原始家园的向往和期盼,对神圣故乡的祈祷。当时我写了一篇文章叫“回归浪漫”,这篇文章的第一段说的就是人类对绘画追求的原始本能。但这两个画展的整个思维还是停留在中国传统模式上,道家思想的人文范围内,当时我在试探着革命,但不算成功。
 
薛永年:
你对易经的理解在书画印的立体型创作中主要有哪些方面的心得?
 
江海沧:
艺术的审美基元是文化,文化的基元是个体生命的独创。使文化走向博大和崇高,从而积淀为集体人格。这,与官方的装腔作势无关,与收藏家的个人喜恶无关,与民间的盲目崇拜无关。
一件艺术作品并不是盛世华美的点缀,而应是黑夜点燃的蜡炬。如果世人不需要这份明亮,那么,我就让它先在自己的心底点亮。
易经的八卦符号和殷墟甲骨卜辞憬示我们,华夏祖先是通过问卜天象来昭明辉煌的,这个辉煌是天意的传达和暗示,而人只是紧随其后的愚者。我将易经的整体抽象美学尊奉为“六法之本”(谢赫六法),将易经的“立象尽意”崇尚为画学的立身圭臬。从而有了一种无从阻遏、也无从更改的自然巨变,一种悲喜交加的生灭过程,一种足以裹卷一切,放弃一切的从容和坦然。由此,我们自如了,极乐了,一个最鸿蒙、最壮阔的诗情画意诞生了。每一幅作品都是个体解放的物态象征。
如果用陶渊明的话说:“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我的易象绘画以这种彼岸理想所构成的天道人心,把所谓的“笔墨当随时代”的陈词滥调以及人们习惯于依附历史寻找意义的盲目惰性和审美疲劳,颠覆得扣人心弦,是否惊心动魄,需要大家去评说。
早些年,我的画不是纯粹的山水园林,也带点半抽象,半写意。以易经的思维和老子的道德经来讲,是处于朦胧的原始状态。书法和篆刻体现的是易经“一线开天”的线型美学。有了这条线,才有了东方文明的肇始,才有了几千年的美学沉淀,才有了我们华夏名族的集体人格和文化创造。几十年来,我对它如饥似渴地不停耕耘,春秋不辍,缘由亦在此机。毫不夸张地说,一个真正要站立起来的东方艺术大家,如果对此知之甚少,那将是极其遗憾或可悲的事。
印章本身的文字就是大抽象,中国抽象艺术的产生最早就是来源于古文字。中国汉字是抽象、写意、传神相统一的艺术杰作。03年刘骁纯老师看了我的印章之后说:“齐白石、吴昌硕是传神印章的结束,江海沧是写意印章的开始。”我的印章进入大写意,表现阴阳关系,我将留白的地方刻成了生命的真实状态,把本身是文字的真实存在表现成了虚假,从而就产生了一个幻觉,这和太极图的原理是一样的,也就是阴阳换位,书法及绘画亦是。好多人都将阴阳理解成分割和对立,是无知的,都是表面的泛泛。
九八年开始,我重新对易理探赜索微,一直到2007年才从里面悟到了真正的易象感觉。把西方抽象的点、线、面转化成东方易象的天、地、人。在我心目中,西方的点线面都是具象的、人为的、有意识的,东方的天、地、人才是抽象的、自然的、非人力可企及的,是大思维、大气象、大自然。易理是没有点又有点,没有线又有线,它变成一种情感的乐符和自然的光影了,是天地演化生成的生命符号。另外,从技法上说,在95、96年我把水油的这种技法还没研究到熟练的阶段,在08年以后我真正体验到了水和油之间的关系。水是中国文化的载体,油是西方文化的载体,它是中西不同文化参照交融的媒介格物。这两个材质的结合,就把东西方文化摰回到了零点,并同时去抵达某种向往。老子说的有物混成,是没有点线面可以分出来的,是混在一起的。说有就有,说无即无。为何我要把它定为易象,就是比抽象还要抽象,比自然更加自然。
美术史的历程是:写意是写实的终点,抽象是写意的终点,易象是抽象的终点,这是艺术发展的必然规律。西方抽象符号的点线面必然由东方易象符号的天地人来替代。只有东方哲学的直觉审美和易理的整体思维才能完成这一新的历史进程。用培根的话说便是人与自然相乘为终点,用易经的话说便是人与自然合一为终点。这是我易象作品的精髓所在。
在我创作三个心象系列作品的时候,一直否认自己没有什么超人的智慧。如果不知天高地厚地夸大一点讲,就象老子否认自己有伟大的学识一样。他觉得最伟大的学识就是自然。即“道可道,非常道…”。而世道经常会去触摸崩溃和自戕。天崩地裂,人际相残,这需要我们伸出手来拽住邪恶,阻挡不幸。恰如“女娲补天”,补出一个诗意栖居,和谐生存的美好自然来。如果我们站高一点,回眸俯瞰,其实绘画创作并非固守什么写意、抽象的外在形式及人物、花鸟的物象表现,而是在更高层次上将宇宙人生的憬人生命形式契入,张扬出一股云谲波诡的浩荡之气,沸腾出一种强大的人格力量。
这一切,只能来自于浩瀚无垠的天宇和广袤壮阔的无垠旷野。
它的灵魂,就是“止于至善”的天下大道。
比如说大地心象系列,当时我开玩笑地说要画天崩地裂,结果画了两年后的零八年,汶川真的地震了。我如梦初醒,惊悚万分。我突然想到梵高的一句话,人要进入自然,然后解放自然。我感觉很有道理。我在零八年之后的新作中,走向了轻松和自由,浪漫和空灵,抛弃了以前的沉重和戾难。让媒介物质本身走向自觉。
 
薛永年:
你能结合你的艺术作品具体谈一谈吗?
 
江海沧:
我的心象系列开始把大地平面化了,用天地人来构成,但已经不是人为的造作。画中的点线面构成感觉是石头自己生长的经络,不是人为造出来的。很多人以为易经就是阴阳,画一半阴画一半阳,其实是把易经给分开了。阴阳其实是自然的一个符号,是不可以分割的,是个圆,是太极,里面什么都没有,要让大家自己去感受,若是人为地画出天地,那我就失败了。它是恍兮惚兮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这才是易象无限的魅力。
下面我结合画来谈谈:
作品《升华》
像火山喷泄出了灰色的岩浆,无数根撕裂的线被飞逝煞急的点撞击着、吞噬着、咆哮着、挣扎着,整个画面以水银泄地般的气势和节奏在向世人憬醒着什么?                       
如此磅礴,如此强大,强大到没有一个不够强大的生命所能模仿。
我要创造一个星球,准备着地球的坠毁。这是我创作时无法回避的信条。
 
作品《灵魂的力量》
在色彩和空间的交错中,雷击般的生命感甚至会使一个人脱胎换骨。地狱和天堂交织在一起难舍难分。神道与鬼道斑驳在一起失魂落魄。这一宏大的象征让人猛然憬悟。他们追慕宁静而浑身焦灼,他们力求圆通而处处分裂。这个莫大的悖论让人难解难分。
 
作品《寓道》
寓就是家园,道就是回家的路。画中一个莫大的十字投影封杀了这条通向家园的路。因为这是一个“失根”的时代!人们被巨大的物质欲望无限地膨胀着、吸引着;人失去了重心,漂浮在这个世界灰色的背景里。人的内心充满着不安、焦虑和恐惧。人们离开了家却又被物欲迷惑,从而忘记了回家的路。
这里所铺陈的神圣使命肩负着追随、召唤、退撤,去抵达灵魂的故乡,寻找神圣的宁静和那永恒的精神。
 
作品《净域自在》
自在而不自在,自由而不能自由。烈焰和海水在进行着撕心裂肺的撞击。天国和大地、神游和无助、自爱和自灭、冷酷和激情、豪迈和沉郁等等魂归于黑色的太极之中,进而把这些悖论风干为美。
它在向世人昭示着什么?
这里什么也没有!如果有,那便是——
人的生命在蒸腾……
 
作品《复燃》
这是生命的终结仪式。当你站在这幅画面前,梵高的“燃烧”顿觉奄奄一息。它在贫瘠大地上汲取的是历史豪情,千里雄风;它在人格心理上张扬的是鞭鸣蹄飞,天地生命。
有点粗糙,有点混茫,却是那么热烈,那么激情,又是那么自信,那么放松。人们可以从画幅的笔墨、色彩、气韵、肌理中发现艺术家本人将全身心的苦恼、挣扎、痴狂一起燃烧,就象欧洲人从根本上认识拉斐尔、罗丹和梵高一样。
 
作品《石与天》
石与天即天地人合一的方圆组合。阴阳互参的易理天规将橙红的苍穹与绿色的大地溶为一体,一种聚合,一种感召。稠厚的深绿色已被霓虹蒸馏,剩下了民族心底深处一种色彩的梦幻,一种圣洁的沉淀,一种永久的向往。
这是磁和蜜的组合,是汇流方圆的漩涡。
 
作品《契合》
巉岩绝壁在生长中缠绕着自己,构成了一个生命旅途的黑色幽默。势如破竹的经线与狞厉莽闯的纬线交织着魂牵梦绕的多维空间。
这又像是经历过兵燹烽烟的烤灼,残留下一道道挺像样子却又无处歇脚的山路,在寂静中蜿蜒,给人一种“始欲求方救憔悴”的尴尬。
也许,我想的太多了……
 
作品《战友》
这是零六年作品,是一幅灰飞烟灭的人物意象。死亡,意味着进入“大地的心脏”,意味着进入了滑稽的春天,这个春天从太极涡旋的黑洞中就裹卷着死亡的约束。是废墟,是毁灭,是葬送,是秋天的黄叶欢舞着飘向大地。你真不知这片落叶的歌吟是喜悦的欢唱还是带着伤感、带着离别的泪歌。
人们说,黄叶的意义在于哺育春天,我说,黄叶本身也很美。它的美抵达到了崇高。
 
作品《向》
苏珊朗格在《艺术问题》中说:“艺术家表现的不是他自己的真实情感,而是他认识到的人类情感”。用易象“天人合一”的解释就是既不强求于自然,更不附会于自然,才有了人的自然。用人性世界的“神性”抵达“天心”的超越。  
《向》便是在墙内神秘的密室中向往“天心”对于“人心”的擢拔,无限对于有限的升华!
这便是我要创作的下一个系列,《人类心象系列》的主旨。
 
薛永年:
想听一下你今后的打算?
 
江海沧:
盘古开天地,使古周原这块广袤、博大、奇伟壮丽的黄土地成了华夏文化的腹地和子宫。一个个奇谲梦幻般的传奇和惊世骇俗的创造使我中华民族决绝地屹立于世界文明的东方!伏羲画卦、仓颉造字、伶伦制乐、羲和定历……然天工和造化不尽于斯,这里的人面兽鱼,青铜饕餮,石鼓大篆、秦砖汉瓦、古玺烙印、版画剪纸,让这些踩着“巨人足迹”而孕的炎黄子孙们又进入了一个“白日梦”般的神圣艺术殿堂。一个神与人有同一本体,仙与凡若有若无的宗教、科学、艺术和鬼神世界。繁衍、生息和浸润在这个世界里的子子孙孙,无疑个个都是天生的艺术家。
东方的艺术家暂且不谈,西方的艺术大师们都从这里找到了艺术创作的灵感和源泉。这里的剪纸让法国人找到了马蒂斯简约的源头;这里的木版年画让荷兰人找到了凡高颠狂的色彩;这里的象形文字和民间工艺让西班牙人找到了米罗的东方精神。
值得自豪的是,我一出生就是踩踏在炎黄农耕文明的土地上,《周易》是我沿着“巨人足迹”在黑夜中回家的灯塔,是我问卜华夏文明的解钥密码。这是我生命的源头和起点,又是我为之奋斗的目标和归宿。
从尧舜到秦汉,从周易到诸子百家,他们的灵光几乎洒满了华夏大地的每一个角落,并且把后人想占据的精神空间都填塞的缜密如堵,而且是那么的精致和堂皇,富丽和优雅,要理出一点自己的头绪是极其困难的事,但又无法逃避。如果将著名美术理论家刘骁纯先生给我写的文章标题《两仪相参,天地化育》用来界定我契入中华文化的底层结构,那么,套用辛弃疾的话:此生谁料,心至江海,身老沧州。便是我生命形式的终结仪式。
我是一个永远站在起点上的原始神怪,以后的打算很多,想法也颇丰。那还得问卜《周易》 ,我也道之不清。
 
薛永年:
说起你的彩墨画,有一段很有意思的故事。去年北京发大水,好多年前你送了一张彩墨画,我的太太放在了地下的储藏室,结果发生了水灾,用一周的时间才将储藏室的水抽干。这个画就泡了一周多时间,还有好多的书以及信件。我只能把他们都晾干,晾干后发现画和之前一模一样,没有半点损坏,而别的书画都坏了,你的那张画却明亮如新,真是不怕天灾人祸啊!
 
江海沧:
看来我的作品有逢凶化吉之妙啊!
 
哈哈哈…… 两个人都发出了爽朗的笑声。
 
薛永年:
我想多问一句,你的调和剂既有水也有油,可是水和油是矛盾的,你是怎样完成的?在画的过程中,你是全部画水墨还是要留出一块?
 
江海沧:
水油兼施并用,看似一种技法,倒不如说成是一种哲学设计。我认为绘画技法是小道,怎么折腾都行,主要的是要有思想和哲理,以及新的原创图式。我的画面基本不留水墨而是用油全部覆盖掉,但水墨感还存在其中。我的油画非常薄,非常透亮,用油如水,这才能产生多维空间和万籁俱寂的“天一生水”(乾卦)的易象境界,也是水油即天道的哲学命题。
 
                                                                                                                                                                                 2013年6月23日于北京工体东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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